《教学通讯(35期)》选粹——**《沁园春•长沙》的被解读与被误读
创建时间:2014年09月16日
所属分类: 教学教研


《沁园春·长沙》作为**的诗词名篇,以其青春的朝气和伟人的豪情,历来为教材的编者所青睐。目前,高中语文教材所通行的六个版本,均收录了这首词,其中,人教版、苏教版还将其作为第一册的首篇。《沁园春·长沙》这一文本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从文本解读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六个版本的教材,还是各家的**诗词鉴赏,一般都从绝对积极的角度来解读这首词。目前我所见到的最早的版本是1967年发行的《毛主席诗词》,其中说到“这首词是‘完全的马克思主义者’对旧世界宣战的檄文,是革命的导师号召革命造反派进行战斗的号角”,“我们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总是在革命的关键时刻,牢牢掌握航舵,使革命的航船沿着正确的航道,乘风破浪前进”。这当然是典型的“文革”话语,**作为“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被崇拜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对于**诗词的解读也上升极度高歌的程度。


现在,**的“红太阳”形象已经过层层祛魅,但对他的诗词的解读却还是停留在以前的阶段。例如,著名学者王兆鹏先生在《**诗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中说:“**的词是独一无二的。这倒不是说他词的艺术性无与匹敌,而是说他词中所展现的崇高气魄、博大胸襟、乐观信念、伟大理想是超越前代、无与伦比的”,“**此词,作于寒秋,却洋溢着进取的激情、搏击的豪气和生命的活力,丝毫没有古人那种类型化的感伤与忧郁、沉沦与颓唐”。


应当说,《沁园春·长沙》的确让人感受到诗人的崇高气魄和乐观信念,但如果细读文本,就会发现诗人在其中有意无意地所流露的情感并不是一味的进取和乐观,而是有内在变化的。王兆鹏先生等人的问题在于他的解读(有意或者无意)忽略了此词的创作背景,也缺少对文本的细致分析。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是诸家对“怅寥廓”中“怅”的解读。1967年版的《毛主席诗词》中解释为“惆怅,这里是慨叹的意思”,王兆鹏先生的解释也是“惆怅,感慨”。各个版本教材则依据中央文献1996年版《**诗词集》的解释“原指失意,这里表达由深思而引起的慷慨激昂的心绪”,唯独苏教版依据人民文学1994年版《**诗词选》将“怅寥廓”解释为“面对广阔的宇宙惆怅感慨”。值得注意的是,将“怅”解释为“失意”、“惆怅”与解释为“慨叹”、“慷慨激昂”是不一样的,而对于“怅”字解释直接关系到对“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理解,也关系到对整首词的情感的把握。


 



中国古典文论有“知人论世”之说,为了更好地理解文本,我们不妨先了解一下此词的创作背景。


《**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记载,1925年1月11日-22日,中国四大在上海召开,大会修改了党章,并选举陈独秀、张国焘、瞿秋白等人为中央局委员。这则史料删掉了两点很重要的信息:一是**于1924年底因病返回湖南,未参加中共四大;二是**从中央局委员中落选,而在此前的中共三大期间,**担任了党内重要职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国焘、瞿秋白也未参加中共四大,却位列五大委员之中。这里面的原因在于,中共四大重点讨论的是党的工人路线的问题,而**坚持的是农民路线、是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很显然,**与党内主流意见不一致,自然要被排除在领导层之外。关于**的这段经历,菲利普·肖特在《**传》(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中有极为精彩的论述:“整个秋天(指1924年秋——笔者注),从毛的观点来看,情况越来越糟……他开始患上神经衰弱症,至于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没什么高兴事。他与其余的**领导人的联系,也很不容易,变得越来越远”,“这年年底,距中共四大的召开仅仅只有三个星期,毛启程去长沙……这次离沪,形式上他得到了认可,可以因病缺席,不参加四大。但是实际上如同他的医生多年以后说的,毛的神经衰弱症总是带有政治性质的,‘那些症状在重要的政治斗争开始之时就就变得严重’,只是这一次是一种不同类型的斗争:毛正在经历信仰危机。”


关于这段经历,**在埃德加·斯诺执笔的《**自传》中避而不谈,这也在后来成为党内讳莫如深的话题。但这段被钩沉起来的史料对于理解《沁园春·长沙》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另外一条史料出自《湖南省第一次工农代表大会日刊》(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毛先生泽东……去岁回湘养病,曾于湘潭衡山一带,从事农民运动……后为赵恒锡(当时湖南省主席——笔者注)所知,谋置先生于死地。先生闻讯,间道入粤。”这一事件在**年谱和传记中都有记载。**在湖南养病期间曾组织过农民运动,后来被赵恒锡通缉,不得已才“间道入粤”。正是在“间道入粤”途中,**路过长沙,登上橘子洲,写下了《沁园春·长沙》这首词。而关于这一点背景,鲁人版的教材则表述为“1925年秋,**离开故乡韶山,去广州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途经长沙,重游橘子洲,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词。”显然,教材的表述刻意隐瞒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正是由于史料的遮蔽以及“为尊者讳”的传统,几十年来我们对于《沁园春·长沙》的解读往往停留在了绝对肯定的层面。反倒是西方的学者比我们拥有更超脱的眼光:


词中表现出引人注目的怀旧情绪,他哀叹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峥嵘岁月”,那是他与他的同学“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时候。那时,他们相信他们能解决中国的全部问题。现在,在他31岁的时候,年轻人轻率的自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菲利普·肖特:《**传》,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


肖特的解读无疑极富洞见,但也存在极大的盲点。《沁园春·长沙》所表现出来的显然不仅仅是中国学者所说的简单的“乐观”和“崇高”,也不见得是西方学者所谓的“怀旧”和“哀叹”。


那么,《沁园春·长沙》到底表现了**怎样的情感呢,我们还需要回归文本,“以意逆志”。


根据上面两则史料,我们知道在1925年前后,**因为意见的分歧,在党内政治斗争中失利;不得已返回湖南,又遭到当地军阀的通缉。因此,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断定,**重游橘子洲时,他的情绪不可能很高涨。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诗歌本身读出来。诗歌开头三句“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一般的解读是这三句点明了时间、地点、人物、环境等,实际上这三句还点明了诗人重游橘子洲时的心境——孤独、惆怅。不可否认,《沁园春·长沙》后面的情绪是比较高的,但我们对这三句的理解往往会受到后文的误导,就像我们往往因为**成就了一代伟业而想当然地觉得他早年也一帆风顺一样。诗人作《沁园春·长沙》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但他于八月底九月初登上橘子洲却是可以确定的。这个时节正是初秋,而诗人却感受到了秋的“寒”意,不是景寒,而是“心寒”。


接下来便是著名的“湘江秋景图”,在赏析这一块时,我们一般都会从炼字的角度来赏析“万山”、“红遍”等词语,同时还会注意到其从上到下、由远及近的写景顺序。但我觉得,我们还应注意其写景时的由静到动、由实而虚,即“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是静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是动景;“万山红遍”、“鹰击长空”是实景,“鱼翔浅底”是虚景。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此时诗人的视野在一步步地收束、而想象却在一步步地展开,随着想象的展开,诗人的情绪也在不断上升,最终在“万类霜天竞自由”一句达到高潮。“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诗人原本低落的情绪在绚丽宏阔的湘江秋景中得到升腾。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万类霜天竞自由”,这完全是诗人的想象,也是这首词由景入情的关键。在高远寒冷的霜天之中,自然万物都在竞相搏击长空、追求自由,诗人自然而然联想到当前的处境——自己又何尝不正处于人生的霜天呢!“万类”面对着“霜天”,诗人面对着“大地”,于是便有了“怅寥廓”的感叹——“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历来对这句话的解读都指向了**博大的胸襟、崇高的气魄,但联系上文,我们就会发现这句发问虽然很大气,但并非那么坚定与自信,更多的是**对自身以及革命前途的困惑。


下阕的“携来百侣曾游”承上启下,以一个“忆”字开启“峥嵘岁月”,诗人由写景转入忆旧,由当下转入过往。“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等并列的意象并没有具体所指,而仅仅是对“恰同学少年”的粗线条呈现。回忆过去往往是在美化过去,诗人正是在对过去的美化和怀念中情绪继续升腾,最终发出了浩叹——“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相比于《沁园春·雪》“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傲视古今的直抒胸臆,《沁园春·长沙》结尾的抒情显然是间接而深沉的。诗人并没有正面回答上阕“谁主沉浮”的问题,而是以“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式的象征手法表现出面对自身处境以及中国革命前途的坚定和自信。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在这首词的开始,诗人的情绪无疑是低落的,但经过上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感发,以及下阕“恰同学少年”的感发,诗人的情绪不断上升,并在词的最后达到高潮。词的结尾的含蓄深沉,恰恰正是肖特所说的“在他31岁的时候,年轻人轻率的自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历经挫折之后的沉稳、坚定与成熟。


在学习《沁园春·长沙》时,我以“人生的五彩梦,青年的**”作为主题,我告诉学生:“面对革命,**有过失意,也有过消沉,但在橘子洲头的所看、所感、所忆、所思最终使他变得乐观起来。这种乐观并不是直抒胸臆的热情,而是一种在受挫之后的沉稳与成熟,一种在回忆往昔、展望未来时自信与坚定。正是这种沉稳与成熟、自信与坚定让青年**走出失意的心境、走出消沉的自我,走向人生的新天地!”


在我看来,《沁园春·长沙》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体会和学习诗人博大的胸襟、崇高的气魄,更在于学习诗人从自然、社会、过往中汲取前行的力量,在挫折中奋起,在失意中矢志不渝,最终走出人生的逆境,更加执着、坚定地走向未来。我想,这才是青年的**。


 



对于语文老师来说,文本解读是一项基本功。不过,我们在备课的过程中,往往因为资料的匮乏、时间的紧张,以及思维的因袭而对文本的解读停留在了相对粗浅的层面。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一书提到人类的知识因为历史的陈陈相因会遮蔽很多东西,为了找到知识的本原,往往需要我们进行一番知识的“考古”,具体到文本解读的层面便有点孙绍振所谓的“还原法”的意味。在解读《沁园春·长沙》时,我便有意识地在写作背景和文本两个层面进行了细致的“考古”和“还原”,结果便发现了很多被遮蔽的史料,也得出了还算新鲜的结论。


《沁园春·长沙》的文本解读耗去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毕竟按照常规讲法上一节课容易,而读出新意、上出新意却并不那么简单。只是,能够在文本解读的过程中进行这种思维的冒险,在讲课的过程中和学生一起经历这样思维的探索,还算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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